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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肅肅其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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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肅肅其羽

上官陵聽到對方報出的名字,心中暗吃一驚。

王肅。王叔肅。

先代容王最小的弟弟,當今容王的叔父,少年時期便以賢孝聰慧受人讚譽,成年後,美名更是傳揚於各國之間。上官陵不意外會見到他——畢竟這裏是容國王都——但意外會在此時此地見到他。

正當她思量之時,王肅從街對面走了過來。

“我一見到你,就想起一個人。”他看著上官陵,眼神略顯游散,仿佛沈湎於回憶。

上官陵不語,心頭升起隱隱的預感。

“他叫君九蘭。”王肅的話語緩慢而平淡,“據說,是你的老師。”

上官陵毫不奇怪他會知道。她是昭國使臣,王肅身為容國首輔,事先研究過她的資料也在情理之中。

“正是先師。”

王肅眼睛轉向上方,盯視著門框上的橫紋:“我只見過他一次,是在很久以前。當時先王尚在,有意對連越用兵,君九蘭恰好路過奚陽,跑來宮中勸說先王放棄用兵。先王很詫異,說我未曾講過要攻打連越,公子怕是誤會了。誰知君九蘭說:‘有諸內而形諸外,人情之常理也。我昨日在營臺看見您時,您正眺望著南方,意氣赳赳,勃然昂然。您雖沒有宣之於口,但心裏卻有這個念頭。’先王佩服他的洞察,於是和他約定,只要他君九蘭還活在世上,容國就不會對連越用兵。”

上官陵無聲吸了口氣,悄悄抹平紛湧的心潮:“可他還是死了。”

“人固有一死。”王肅轉回目光,凝在她清俊如玉的面容上,“他上次來奚陽,是為了解救連越。你這次來,又是為了什麽?”

“如您所見,吊喪。”上官陵簡潔明了地說罷,側身讓開半步,“客寓簡陋,王叔若不介意,請入內稍坐。”

廳堂內打掃得很幹凈,兩人對面坐下,各自接過侍從奉上的香茗。

王肅端詳了一會兒杯中舒卷沈浮的茶葉,擡起頭來,目視著上官陵微笑:“我的來意,你或許心知肚明。”

“因為鄭大將軍?”上官陵面色不驚,“您和他一樣?”

“來意一樣,目的不一樣。”王肅吹了吹茶水,淺抿一口,“那個孩子,我必須帶走。”

“鄭將軍看過了,說他不是。”

“是或不是,我都要帶走。”王肅態度分明,他轉眼,再次看向上官陵,吐出來的話語堅沈如石:“事關容國社稷,大人應知輕重。”

“我不反對。”上官陵手指摩挲著杯壁。將阿客交給王肅帶走,倒是解決了安置的不便,但她目前所知的信息實在太少了,所有形勢都無法估量,一個決定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?她不知道。

“不過我覺得,最好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見。”

比起初來乍到的她,阿客或許更容易判斷自己的處境。

王肅一口答應:“可以。”

上官陵於是喚來侍從:“到我房中,把人帶過來。”

侍從躬一躬身,退了出去。須臾,攜了阿客返回廳中。

本以為見到陌生人,那孩子怎麽也要猶豫一番,不料她剛轉達完王肅的意思,阿客便點頭應許。

“他不能這樣跟我走。”王肅笑道,“還要麻煩大人,幫我準備一口箱子。”

上官陵看他一眼,心知是要避人耳目。於是轉向侍從,點了點頭。

侍從領命而去。

“叨擾大人半天,在下應當告辭了。”王肅放下殘茶,離座而起,對上官陵一笑,“改日有空,還請大人莫嫌寒陋,嘗嘗敝舍的新茶。”

上官陵起身送客,距離門檻一步遠處,忽然停住。

“在下有個問題,可否請教?”

“大人請講。”

上官陵看著他,眸光寧定,字字清楚:“北桓要求聯軍,意在何方?”

她方才一直在斟酌要不要問這個問題。問了,無異於告訴對方自己知道了一些東西;但不問,可能就錯失了一個最好的探聽機會。

王肅沈默起來。

“北桓請求聯軍的事,只有大王和朝中幾個要員知道。”王肅一板一眼地道,語氣聽不出起伏,“可現在,你也知道了。”

“所以?”

“我有可能殺你滅口。”王肅盯向她,眼眸精亮得可鑒秋毫之末。

上官陵卻笑了。

“但我知道了,就一定會設法讓昭王知道——哪怕我死在此地。您知道我們知道了,或許就會放棄原有計劃。”

行事貴在機密,用兵尤其如此。事未發而敵國知,必敗無疑!

王肅自是懂得這個道理的,所以上官陵不介意告訴他:我知道了。

“況且……至少眼下,您未必殺得了我。”

不是未必,而是一定不能!縱然王肅是容國一人之下的人物,但眼下在這座館舍內,這間客堂的裏裏外外,卻都是上官陵帶來的人,況且她自己還身懷武藝!“孤立無援”的並不是她上官陵,而恰恰是他王肅。

王肅輕嘆了一口氣。

“你很有膽量。”

他看向上官陵,眼底劃過一絲欣賞:“我不能告訴你他們想針對誰,但可以和你交個底。聯兵一事,與昭國毫無幹系。”

鄭府。

男子悠然坐在書桌對面,笑吟吟地望著心神不寧的鄭大將軍。

“聽說,將軍今日在館舍碰了個釘子?”

“也算不上釘子。”鄭彪揮揮手,郁悶地撫了撫鬢須,“那位上官大人倒很配合,脾氣也好。只不過……你說這人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呢?軒大人,您看現在怎麽辦?”

“十有八九調包了。大將軍,容我說句不客氣的,您也是糊塗,好歹找個托詞親自進去搜一搜,怎可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?”

“我當時沒反應過來啊!”鄭彪臉色一緊,懊悔地拍打著額頭。當時自己心情糟糕,狀態委實不佳,沒有考慮到其他情況,就帶著人撤退了。

“不過那個上官大人,不像是個奸詐之徒啊!應該不至於跟我耍這個心眼吧?而且他留著那小子能有什麽好處?”

他仍然將信將疑,暗想軒平是否臆測過度?半晌,捉起案上的杯子吞了幾口:“要不然?我再去一趟?”

軒平瞥他一眼,涼涼一嘆:“晚了。”

鄭彪一楞:“晚了?”

“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。你們的好王叔下午去了館舍,和上官陵不知道談了些什麽。”

“王肅?他去那兒幹什麽?”

“去幹什麽不得而知,唯一知道的是,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口箱子。”

“箱子?”鄭彪有些怔忪,“是禮物嗎?上官陵這麽快就和他達成了同盟?不會吧?”

軒平聽他語氣緊張,不禁失笑:“大將軍,您也太會以己度人。王肅可不是貪愛財貨的人。據我揣測,能讓他親自跑一趟的,只怕就是您沒找回來的小逃奴。”

鄭彪絲毫沒聽出他話中的隱譏,臉色倏然蒼白:“難道那小子真是他派來的眼線?軒大人,你這揣測可有憑據?”

“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我早就提醒過您下手利落些,奈何您總是婦人之仁。”軒平慢條斯理地道,“非要等到查出憑據,萬事可休矣!”

鄭彪急道:“我那不是想順藤摸瓜挖出他的同夥嘛?誰想到他居然能逃出去?”他一掌拍在案上,面色突然一橫,“我這就去找王肅理論,不信他敢不交人!”說罷跳起來就往外走。

軒平簡直聽不下去,“嘖”了一聲,手臂一揮,折扇擋住了他的去路。

“您又犯糊塗了。他只是帶走了個箱子,任您說破天,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沒私藏您的家奴,您難道能沖進他府裏找人?”

“那……那你說怎麽辦?”

軒平不慌不忙地站起身,在書桌前踱了一圈,輕輕一笑,慢吞吞地開口。

“調查、布署、上奏都需要時間,他這兩天應該還動不了你。您不妨先發制人,替他找點更要緊的事情做,也好為您多留下些時間安排後手。”

鄭彪一時迷茫:“那能有什麽要緊事情?”

軒平擡眸瞅著他,擡手招了招。鄭彪連忙靠過去,湊近耳朵,聽他說了幾句話,頓時訝然:“這……能行嗎?”

軒平睨他一眼,撐開折扇慵懶地搖了搖,從他身前漫步而過:“您等著瞧吧!”

次日,昭國使臣奉召入宮,見過容王和諸位大臣公侯,和其他遠道而來的宗親一起,到王太後靈前祭拜。

王宮中白幡重重,素帷彌漫,頗顯哀壯。待得吊祭全都完畢,日頭早已偏西。宮中再傳詔旨,說什麽各位宗親貴賓遠來辛勞,哀毀傷體,孤心不忍,吊完不必再入宮叩見,早些回住所休息。

眾人盡皆承命。有的確實乏了,立刻乖乖打道回府;也有精力較旺的,肚裏埋怨著容王連個飯也不賜就趕人。好在外邊主持大局的王肅有些準備,早已在供人短暫休息的偏殿裏置辦了一些瓜果茶點,雖然也吃不了飽,至少有個體貼的意思。

幾個大臣和上官陵坐在裏邊休息談笑,軒平站在門外,回頭顧目了片刻殿內情景,問身旁負手沈思的男子道:“王叔覺得上官陵此人如何?”

“知分寸,懂進退,有膽有識,是個賢良之才。”

“賢良的確是賢良。”軒平嘴角噙笑,“不過,王叔豈不聞‘鄰國之賢,敵國之憂’?昭國有上官陵,對容國可不是件好事。”

王肅面色不動:“那依軒大人的意思,該當如何?”

軒平道:“王叔何不將他留下?若能勸得他為您所用自是上策,即或不能,也免除了將來的麻煩。”

王肅沈吟不語,俄而,彎唇一笑。

“據我所知,上官陵也曾出使過北桓,桓王為何沒將他留下?”

他偏過臉,饒有趣味地打量起軒平。以利而言,扣留上官陵確有好處,但上官陵曾幫忙救下阿客,甚至可能已為此得罪鄭彪,王肅自是不願意恩將仇報,何況軒平話中的借刀殺人意味未免太濃厚了一點。軒平自從來到奚陽,表面上隨和可親,暗地裏小動作頻頻,對於他的建議,王肅更不免慎之又慎,估量再三。

“桓王曾對他發出過邀請,被他拒絕了。”軒平道,“他那種人,外表謙和,內心孤高,處世以賢君子自命,叛君改投他國的事是不肯做的。除非遇到王叔這般賢名遠揚,威德兼具的伯樂,才可能讓他心悅誠服,生出投契之感,從而接受招徠。”

他圓話圓得煞有其事,寥寥數語間,一方面洗刷了自己暗藏私意的嫌疑,另一方面又巧妙地把王肅吹捧了一番。聽得王肅當場笑出聲來。

“我能否讓他誠服尚未可知,不過聽了軒大人這些話,我倒覺得,您才真是他知面知心的伯樂呀!”

軒平一怔。這時,忽見殿廊下快步走來一名宮人,對王肅道:“大王有令,請王叔到擷英殿。”

王肅點一點頭,與軒平簡短作別,便隨著那宮人去了。

好容易對付完各路公卿的關詢,上官陵終於得以抽身,揀了個空位坐下,對著面前一碟碟擺放齊整的茶點卻無甚胃口,便只是半闔眼簾,靜靜養神。

“上官大人。”

光線微微一暗,周駿和軒平並肩走到她面前。

上官陵起身:“周大人,軒大人。”

周駿笑道:“上官大人,大王把招待您的事全權托付給我,在下敢不盡心?您今天辛苦了許久,現在天色已晚,您恐怕還沒用過飯吧?不如這樣,在下做個東道,請兩位尊使一起吃個便飯怎樣?”

“大人美意,在下心領。”上官陵謝道,“但您今日陪同了一整天,想必也十分勞累。晚飯的事,在下自回館舍解決便可。”

“上官大人,這你就不明白了。”軒平插口道,“周大人陪同一天,勞的是身;如果沒把您招待好,他一直牽腸掛肚的,勞的可就是心了。您現在可是王叔格外看重的人,周大人是生怕沒伺候您周全。我看您呀,不如就給他個面子,也算替他了結一樁心事,好讓他晚上回家睡個安穩覺。”

上官陵笑了笑,軒平說話還是那麽好聽。正要開口拒絕,忽然又轉了主意。

北桓遣使來此到底是在盤算什麽,不僅是她個人的疑惑,也是昭王的疑問。既然從王肅那邊難以探出消息,眼前倒也不失為另一個契機。

於是她轉過頭,看了看滿臉切盼的周駿,如對方所願地道:“那便謝過大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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